從洛陽往東北方約八千里處,便是萬里長城最東邊的一個關隘─山海關。長城由西北的嘉裕關開始,綿延橫亙無數山脈,像一條巨龍跨越整個中原北方,最後來到東邊的渤海口,山海關便如龍頭般虎視眈眈地看守著中原東北方的門戶。

越過山海關,再往東北去,便是一片極寒之地,少有中原人來到此處。每年有九個月的時間都是冬季,作物貧瘠,猛獸肆虐,只有蠻族韃靼人在此地出沒。

尤其是在臨近大雪的時節裡,此處已是冰天雪地,冷得人們由心裡打出寒顫來。尋常人不是窩在家中烤火取暖,便是到南方去避寒,若還有不顧天寒地凍,逕自朝關外東北走的人,不是有極要緊的事便是在自尋死路。

葉鵠的確有點那個意思。

自兩個月前在洛陽敗給了裴鴻之後,葉鵠心灰意冷,只覺得自己唯一有價值的東西也被人給抹殺掉,往後的日子再過下去也無啥意義。活也好,死也罷,葉鵠不甚再乎,他只是消沉地一直朝東北方走,餓了就吃,累了就睡。漸漸地,儀容變邋遢了,衣服變破碎了,臉頰消瘦,兩眼無神,等到再也沒有人認識他的時後,他身上只剩下幾粒碎銀子、一壺酒和一柄劍,兩袖清風地來到了東北的長白山下。

葉鵠看了看長白山上終年積雪的白色山頭,嘴角似乎笑了笑。天上正在飄雪,葉鵠的頭上,身上堆滿雪花,遠遠望去,就像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由他顫抖的指尖可以瞧出他的身子正冷得受不了,只不過他的神情動作卻一點也沒感覺的樣子。

葉鵠搖搖手中的酒壺,將最後一口酒喝光後,把酒壺丟在地上,舉步往山裡走去。

越到山裡面,雪下得越大。放眼望去,盡皆是白茫忙一片,雪花輕聲飄落,將天地間所有東西都染上一層霜白,無一丁點遺漏。葉鵠的臉上、背頸、四肢已被冰雪凍得瘡紅,髮上是結成硬塊的一層霜,手指不再顫抖,似乎是僵硬掉了。唯一仍在動的只剩葉鵠的雙腳,奮力地在雪地裡一插一拔,一步步慢慢地朝山上行進。

也不知走了多久,葉鵠停在一株盤根錯結的老樹下。樹齡似乎頗長,樹幹有幾十呎高,頂上的枝條交錯縱橫,像網絡般延展了幾尺方圓,若是在夏季,枝葉濃密,必是個涼爽舒適的乘蔭佳處。

葉鵠抖動著雙手,使勁拔出長劍。他的右手經脈已斷,使不出力來,只能兩手抓著劍,慢慢地在樹幹上刻下了幾個字,接著又將劍插回劍鞘內,隨意丟在樹前,轉身繼續前行。

老樹是他的故友,樹下埋的是他的故人,如今,劍也要變成他的遺物。

長白山少有中原武林人士出沒,只要他不說,幾乎沒人知道,這裡是他年幼時與他師父長居之處。二十多年前,他跟著師父定居此地,從零開始學習武藝,等到師父去世之後,他入關開始闖蕩江湖,縱橫萬里,叱吒風雲,卻沒想到二十多年後的現在,他被人廢掉了一身技藝,一切又回到零。

從那裡開始,便從那裡結束。

葉鵠將象徵他一身武藝的佩劍還給師父,算是做個了結。

或許幾十年後會有人路經此山,劍留樹下,任人取用,但他這個不孝徒弟可不能死在師父的身旁。以他身敗名裂,武功盡失的下場,實在是有辱師門。葉鵠現在只要盡最後的力量走得遠遠的,然後倒在一個沒人會認識他的地方,他的一生就算結束了。

恍惚中,葉鵠還記得自己雙腳一軟,滾倒在一處山坳裡。雪地非常柔軟,他一點疼痛的感覺也無。眼前的石頭上似乎站著一隻鶴,鶴腳黑而修長,通體圓白,鶴嘴又尖又細,頭頂上一搓嫣紅,美麗異常;鶴的雙眼炯炯有神,似乎直看透葉鵠心裡。

葉鵠眼一黑,準備告別這世界。

  

當葉鵠再度睜開雙眼時,眼裡似乎還看得見那隻鶴的身影,但隨即便發覺自己處在某個屋中,躺在暖呼呼的床榻上,四肢很痛,全身僵硬,發不出半點聲音來。

忽聽一女子的聲音在身旁響起:「唉呀,你醒了!正好,來喝碗熱粥。」

由於身子僵硬,脖子無法轉動,葉鵠只能感覺有人扶起他,將他的頭靠在肩膀上,左手繞過他的身子,捧了碗白粥,右手則拿隻湯匙,一口一口地喂他吃。

雖然吞了熱騰騰的粥下肚,但葉鵠的喉嚨依舊又乾又緊,努力了好久,才發出一丁點呻吟也似的聲音。

還好那女子聽到了,問道:「怎麼了?那裡不舒服嗎?」

女子走到床榻前看著他,摸摸他的額頭,探探熱度,又幫他蓋緊棉被,整頓妥當。女子作尋常農婦裝扮,看似年紀不小,但頗具姿色。

她最後看了看葉鵠的神色,笑了笑道:「你別緊張,你現在在我屋子裡,我也不是壞人,我叫王雪雁,以採藥為生的。長白山這裡就像個天然大寶庫,各種奇珍藥草都有,人蔘靈芝何首等等,我可是靠它賺了不少錢呢。對了!順便告訴你,你已經昏迷了近一個月了。也不知你腦袋是怎麼了,衣服穿得那麼薄還敢在大雪的時後上山來,幸好你遇到我,不然現在冰雪封山,你就注定回姥姥家了,更幸好我恰巧採了一堆草藥回來,不然你能不能救活還不知道呢!」

葉鵠似乎想說些什麼,但還是發不出一點聲音。他才剛清醒過來,有一肚子的話想問,誰知這王雪雁光看了他的神情就曉得他心裡想什麼,不由得想稱讚她聰明伶俐。

王雪雁坐在床沿,又道:「那,你四肢幾乎都凍傷了,手還有救,但腳上有幾根指頭就沒辦法了。之前山下的沈大夫來看診時說了,放著不管會一直爛下去,所以就把你的腳指砍斷了三根;你的身子一時三刻無法恢復,喉嚨也因為凍傷暫時無法說話,所以這段期間你就好好休養,有什麼煩心的事都不要去想它,將自己當成一頭豬就得了。」

豬?葉鵠皺了皺眉頭,閉上眼。意思是叫他在能活動說話之前,只要吃飽睡,睡飽吃就行了嗎?

  

休養了十幾天後,已是元宵,王雪雁煮了一鍋薑汁元宵湯應景。

葉鵠這時已可開口說話,甚至坐起身自己進食,裴鴻當初只是切斷葉鵠右手的經脈,葉鵠本身的內功仍在,靠著這身內力,葉鵠的身子確實在一天天康復中。

但大部份葉鵠清醒的時後,他只是躺在床上發呆,甚少說話。再度回到人世間,葉鵠並不特別高興;沒有死成,葉鵠也不覺得難過;不過他倒是很好奇:臨死前看到的那隻白鶴是真是假?在他躺在床上休養的這段期間,不是在發呆,便是想著那隻白鶴。

王雪雁猜想葉鵠大概是經過什麼創痛,才會如此又呆又楞,但看到自己好不容易救回來的人如此消極,也不禁常暗地搖頭。

接過熱呼呼的元宵湯,葉鵠一反常態,開口問道:「你一個人住在山裡,不會害怕嗎?」

王雪雁微覺驚訝,但葉鵠願意開口說話是好事,於是笑道:「怕什麼?」

葉鵠道:「毒蛇猛獸,大貓、豹子之類的。」

王雪雁道:「我身上藥味很重,只要帶些他們討厭的藥草在身上,多半是不敢近身的。」

葉鵠又問道:「那,你有在山裡見過鶴嗎?腳是黑的,身體是白的,頂上還有赤色的皮囊?」

王雪雁道:「喔!你說丹頂鶴,有見過呀,不過現在他們大多飛到南邊去避寒,只有春末秋初那段期間才會在山上。」

葉鵠低頭暗道:「是嗎?」那他見到的那隻鶴是怎麼回事?幻覺嗎?

王雪雁看著他,沉吟了一會,又道:「說到丹頂鶴,倒是有件怪事。」

葉鵠迅速抬頭,問道:「什麼?」

王雪雁道:「其實,救你回來的那天,我原本在半哩外的地方採藥,正準備回家時突然看到一隻丹頂鶴,那隻鶴比平常的丹頂鶴體形大了一倍,兩隻眼炯炯有神地站在樹旁看著我,嚇了我一大跳。」

兩眼有神?聽起來很像他見到的那隻。

王雪雁道:「它一直看著我,我也一直盯著它,總覺得它好像要跟我說什麼,然後,那隻鶴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回頭瞧我,就像是要我跟他走似的。我心想也沒什麼不可,就跟著它走了。」說到這,王雪雁突然停下不語。

葉鵠忍不住問道:「然後呢?」

王雪雁看了看葉鵠,道:「然後,它就帶我到一個山坳裡。然後,我就看到你倒在地上。再然後,我就救你回來了。」

聽到這,葉鵠再度沉默下來。他已經十分肯定自己見到的那隻鶴必與王雪雁見到的是同一隻,不然不會叫王雪雁來救他。這時,他心裡不禁湧起一股慾望:他想要再見那隻鶴一面,他想要知道這隻鶴為什麼要救他?

  

又過了兩個月,天氣已漸漸回暖,山裡也很少下起大風雪,已不會再有封山的情形,雖然偶爾還是會飄些雪花,但只要天氣晴朗,外出也不是問題,王雪雁甚至開始到山裡採集一些這時節才有的藥草。

葉鵠終於能下床走動了。雖然三隻腳趾被切除,但疼痛的階段已過,也不會影響他走路,只不過躺在床上近四個月,葉鵠雙腿無力,行走尚須要人扶持。為此,王雪雁還特地幫他找了一根木棍回來,權充柺仗。

算來葉鵠已在王雪雁的家裡待了四個月,王雪雁是個很熱心又善談的人,在她有一句沒一句扯著葉鵠閒聊下,兩人也熟稔多了,無形中便像朋友一般。前幾天,王雪雁更是念了他一頓。

「葉公子,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把你救活了我是很高興,我也有能力多養你一口,採草藥可是門不錯的生意。但你我非親非故的,你總不能一直賴在我這,拜託你動動腦子,想想自己要幹什麼。你每天像個活死人的躺在床上,什麼也不說,我怎麼幫你!早知如此,當初就不要救你回來,免得看了礙眼。」

然後,那一陣子除了拿飯與藥給他吃之外,王雪雁一句話也不跟他說。

葉鵠也曉得,自己一個大男人賴在婦人家裡白吃白住,實在很難看,被別人知道了,對王雪雁的名聲也不好。但,他就是不想去想自己以後的事,因為一開始想將來,一定會想起過去;想起過去那件讓他喪失所有名聲、成就、驕傲的事,他說不定會抓狂,會發瘋,會再次跑到師父的墳前痛哭,會倒臥在雪地中期望自己這次真的死去。

他不要!他只想忘掉一切。

這一天,天氣大晴,許久不見的陽光一掃幾個月來的陰霾,蔚藍的天空配上明亮的雪地,煞是好看。想起王雪雁說的那番話,葉鵠忽然覺得出門透透氣也不錯,就算是給王雪雁一點小小的回報。想了想後,便央求王雪雁帶他到當日他發現他的那個山坳。王雪雁笑了一下,欣然答應。

一出門外,縱使天氣已經開始回暖,但山裡溫度還是很低,一感受到寒冷,葉鵠體內的內功便發動起來。

長白山上常年處於低溫及酷寒的狀態,在大雪紛飛的日子裡,若是沒有做好禦寒保暖的措施,很容易凍死人。葉鵠與其師父能長年居住在長白山裡,就是有一身強勁的內功保護,因為內功發動時,會在體內帶起一股暖流,遊走身體四肢。葉鵠自小為抵抗山裡的寒冷,無時無刻不運功禦寒,久而久之,不須要刻意去催動體內的氣息,身體也能自動的運起內力。也因為無時無刻不練功,葉鵠內功之強,江湖上少有人能匹敵,這也是他能站上第一名劍之地位的原因之一。

而此刻,在葉鵠不自覺下,體內的內勁開始遊走全身經脈。走了一會,葉鵠忽覺四肢通體舒暢,肌肉柔軟有力,不須要拐杖也能行走了。

見到這種情形,王雪雁訝異得很,叫道:「你可以走嘛!怎麼回事?你在耍我嗎?」

葉鵠想了想,了解原因,不由得苦笑。縱使佩劍已還給了師父,一身功力仍在,想還也還不了。

王雪雁見葉鵠起先也是一臉驚訝,後然又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但隨即苦笑起來,似乎並不喜歡自己的身體康復。她照顧葉鵠幾個月了,葉鵠對自己生命的態度她很清楚,因此也十分肯定,當初葉鵠在大雪時上山絕對是要自尋死路。她暗地嘆口氣,也不說什麼了,安靜地帶著葉鵠到那山坳去。

到了那山坳,王雪雁扶著葉鵠到一塊地方,指著那邊,說道:「這就是當時你昏倒的地方了。」

葉鵠抬頭看了看,上方是一小山丘,約有五十尺高,除了這邊和方才他們進來的地方外,整個山坳都被山壁給圍住,算是個滿封閉的地方。

他站了一會後,忽道:「我想我應該是從那邊跌下來的。」

王雪雁看了看他指的小丘,道:「那你運氣不錯嘛!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身上卻一點骨折跌傷的痕跡都沒有。」

葉鵠道:「大概因為我跌在雪堆中,所以才會沒事。」葉鵠看了看這塊他曾經倒下的地方,想起半年前他來山裡的時後,心情不由得又沉重起來。

王雪雁見他又開始憂鬱了,心裡無奈,於是道:「你就一個人在這靜靜,我去附近採些草藥便回來。」

葉鵠點點頭,待王雪雁走出山坳後,坐了下來,又開始發呆。也不知呆了多久,眼角閃過一個白色身影,葉鵠連忙轉頭,只見一隻白鶴的影子沒入山璧前那堆枯黃的草叢間。葉鵠無暇多想,連忙起身跟了過去,但白鶴卻像憑空消失般,怎麼找也看不到,令葉鵠幾乎要懷疑自己是不是有幻覺了。不過他在草叢中搜尋了一會,突然發現山壁上有一個山洞,半人高大小,彎著腰便能進去,但裡頭黑漆麻烏的,不知有多深多寬。

普通人多少會先評估一下危險性,但葉鵠沒有多做猶豫,立刻摸索著山壁,一步一步小心地走了進去。莫約走了二十來尺,眼前突見一絲光明,葉鵠加快腳步,走出山洞,只見一片沼澤地展開在葉鵠眼前,間或散布著一些水草與灌木,沼澤外則長著三五群松樹。現在的長白山還積著幾尺高的雪,但這裡完全看不到雪,甚至空氣也是暖的。

葉鵠向洞口的左方望去,只見山壁的一個小洞源源不絕地冒出蒸氣與泉水來,泉水最後匯成一條小溪流,散佈在沼澤間。葉鵠恍然大悟,這裡溫和的氣候想必是地熱所致。

葉鵠再往右方望去,卻嚇得不由得後退幾步。一隻體形巨大的丹頂鶴正目不轉睛地望著他,不知何時便在葉鵠身旁,既無敵意,也不害怕,只是靜靜地望著葉鵠。

葉鵠和丹頂鶴的雙眼互望許久,丹頂鶴慢慢地自右方走到葉鵠面前,似乎露出一個「原來是你」的表情,接著轉身過去,仰天鳴叫了幾聲。葉鵠被他突然的叫聲嚇了一跳,抬頭望去,赫然發現原來頭頂上盤旋著一大群丹頂鶴。此時葉鵠才注意到,整個沼澤位在山壁之間,頭頂只開了一小塊天光,或許因為如此,這裡才沒有冬天冷冽寒風的吹襲,所以才能保持如此溫暖的氣候。

鶴群聽到那隻丹頂鶴的叫聲,紛紛落地,感覺就像是這隻巨鶴跟他們說「安全了,可以回來了」似的。

看著那隻體形比其他成鶴要大上一倍的丹頂鶴,葉鵠靈光一現,問道:「是你嗎?是你救了我嗎?」

丹頂鶴轉頭看著葉鵠,什麼表示也沒有。

葉鵠脫口問道:「為什麼?」

此時,洞口右方的草叢中忽然鑽出一隻幼鶴,葉鵠直覺這就是方才在山洞外被他瞄到的那一隻。幼鶴搖搖晃晃地走到丹頂鶴身旁,細長頸子上的小頭在丹頂鶴的身軀上磨蹭了一會,丹頂鶴狀似寵溺地用頭推推幼鶴,跟著它走向沼澤。

葉鵠看看四周,落下來的丹頂鶴們已當他不存在似的,有的蹲在草叢裡閉目養神,有的在沼澤中,低下頸子專心地尋找食物,有的屈起一支腳,眺望遠方,有的彎過頭整理自己身軀上的羽毛,有的相互鳴叫,有的則是在水上翩翩起舞。葉鵠眼裡滿是一副安詳寧靜的景色,心情也似乎平穩起來,臉上不見那抹痛苦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平靜。

葉鵠就像被迷住似的,呆呆地在那看著丹頂鶴群。

  

王雪雁在山裡四處尋找,但就是看不到葉鵠的影子,心裡漸漸泛起一股恐懼。這小子不會真的又跑去尋死了吧?轉身待要在回山坳那看看,卻見葉鵠漫步走來。

王雪雁連忙迎上前去,問道:「你去那了?我四處找你不著,不是要你在那等我一會嗎?知不知道我都快擔心死了。」

葉鵠低頭看她,說道:「對不起。,我方才下了一個決定了。」

王雪雁不懂,道:「決定什麼?」

葉鵠道:「我決定我要待在山裡,所以,先幫我蓋個房子吧!總不能一直住你那。」

王雪雁傻眼。現在是什麼情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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