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雪雁的幫助下,葉鵠收集了許多木材,由山下白河鎮的木匠指導,花了幾個月的時間,終於蓋了一棟極度簡陋但尚可住人的木屋子。木匠是靠王雪雁的人脈請來的。葉鵠曾有幾次跟著她下山,見到白河鎮裡的人似乎都跟她很熟,「雁嫂」「雁嫂」地叫得好不親熱,令葉鵠開始對這獨自一人住在長白山上,靠採藥維生的中年婦女感到好奇。

葉鵠的房子選在當日他摔落山坳的那個山丘上頭,距離王雪雁的屋子還算有點距離。這樣的選擇是有原因的,他可以離那些丹頂鶴的洞天福地較近些。自從發現了那個入口後,葉鵠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去看丹頂鶴,他也不知為何如此,只是覺得只有在那個充滿原始自然美景的地方,他的心情才會平靜下來。

因此葉鵠只要有空閒時間,便會下到那山坳裡,播弄著草叢找出那個山洞,然後像個謙卑的臣子般彎著腰,走過一段黑暗的通道,來到丹頂鶴聚集的沼澤地。剛開始鶴群們還很懼怕他這個外人,一發現他出現便躲起來或逃向空中,往往只剩下那隻巨鶴留在地上。

剛開始回到那個沼澤,與巨鶴互望時,葉鵠只能用虎視眈眈來形容巨鶴盯著他的眼神,在這種眼神所形成的強大壓力下,葉鵠不由得用一種請求的口吻道:「我沒別的意思,我只是想看看你們。」

雖然葉鵠心裡明白動物是不可能聽得懂人話的,但不知為何他就是會跟這隻帶有仙氣的丹頂鶴說話。第三次到那沼澤,葉鵠對巨鶴微微一笑,有點偎縮地道:「我又來了。」,第四次則是:「早,又是我。」。而這隻巨鶴好像真的聽得懂,每次在葉鵠打過招呼後,便會用鳴叫聲通知其他丹頂鶴,接著鶴群才紛紛出現,繼續當他不存在的做各自的事。久而久之,鶴群們也漸漸不怕他了,看到他出現也不再那麼大驚小怪,不過大部份的丹頂鶴還是會抱著警戒心,與他保持距離。因為巨鶴的關係,葉鵠對這些丹頂鶴抱持著敬畏之心,也不敢隨便靠近他們,他每次穿過山洞過來,只是靜靜地坐在洞口附近的草地上,隨意地看著四周散居的丹頂鶴。

關於丹頂鶴,葉鵠對這種動物並不熟悉,世上親眼見過丹頂鶴的人也不多,最多便是在畫裡,以仙鶴的形象陪稱在仙風道骨的人物身旁;然而,第二個能聽到「丹頂鶴」這個詞的地方,卻是江湖上盛傳的超級毒藥─鶴頂紅。傳言鶴頂紅是以丹頂鶴頭上的紅囊為原料,無色無味,中者立即吐血弊命,至多不活過一個時辰,且無藥可醫,堪稱用毒者心目中的聖品,但至今尚未聽聞江湖間有那個人曾親自接觸過鶴頂紅,就連武林的毒藥暗器世家,西蜀唐門也不知其配方,又因丹頂鶴的居地在東北,顯少在中原現身,這更增加了丹頂鶴與鶴頂紅的神秘與珍貴。至於東北當地居民,則是將丹頂鶴當做仙禽來崇拜,葉鵠也不知道為何丹頂鶴在東北居民心中會有這麼神聖的地位,但現在,他身處於如仙境般的沼澤裡,眼前的丹頂鶴似乎真的像那種只可遠觀的偉大存在一樣了。

丹頂鶴身長近一呎二,全身的羽毛只有兩種純粹的顏色,非黑即白;其頭與身軀為雪白色,但在尾端以及兩腳、頸部是烏黑的,頭頂則是一點赤紅點綴。顏色不多,看起來卻鮮豔非凡。丹頂鶴雖是群居動物,但卻分成很多個小團體,通常一到兩隻的丹頂鶴會較親密地生活在一起,至多不會超過四隻,且不會隨便交換同伴。後來葉鵠才發現,那是一個簡單的家庭,一個爹,一個娘,再加上小孩,就像人類社會一樣。而最讓葉鵠敬佩的是,在丹頂鶴的社會裡,看不到一夫多妻的情況,甚至有的伴侶去世了,剩下的一隻便會獨身到老。

原來丹頂鶴是這麼專情的動物!葉鵠發現這點後,內心感動良久,相較於自己之前在勾欄院裡的風花雪月,實在是羞愧難當,對於這群悠閒生活在秘境中的丹頂鶴,葉鵠更加尊敬了。

丹頂鶴的生活非常悠閒,整日不是在水草中覓食,便是坐在岸上休息;有時一兩隻丹頂鶴會相對起舞,在水面上跳躍飛翔,姿態優美,動作華麗,在加上身上的毛色,感覺就像是裝扮典雅的舞孃,在山裡跳著天女之舞;而當丹頂鶴興致來時,也會引吭高歌,其聲音清冽嘹亮,又常常此起彼落地互相呼應,像千軍萬馬般奔騰喧揚,頗為驚人。往往在一番高歌完畢之後,鶴群裡又會多出一對恩愛夫妻,葉鵠見到這種情景,常忍不住發笑。這種求愛方式也未免太聲勢浩大了點。

隨著時序漸漸移至夏季,待在沼澤裡的丹頂鶴也漸漸少了,很多丹頂鶴都飛到山裡其他各處食物較多的地方生活,但葉鵠還是會時常到這個秘密的沼澤來,安靜地看著依然待在沼澤地的丹頂鶴。而經過這幾個月的相處,葉鵠對丹頂鶴們小心謹慎的態度,似乎贏得了丹頂鶴們的信任,讓他感覺自己好像成為丹頂鶴群的一份子了。

最先對他伸出友誼之手的,乃一隻幼鶴,是除了巨鶴以外,第一隻敢靠近他的丹頂鶴。當他第一次走近葉鵠時,葉鵠還嚇了不小的一跳,不曉得如何反應。葉鵠可以感覺到那隻巨鶴就在不遠處目不轉睛地望著他,好像只要他一有什麼不好的舉動,便會衝過來攻擊他似的。只見這隻幼鶴向他鳴叫了幾聲,細長的黑腳撐著他圓胖的身子,搖搖晃晃地一步一步慢慢走到他身邊,然後伸長了頸子,用長喙在他手上壓了壓,見他毫無反應後,又用頭在他臂膀摩蹭了幾下,這種動作就像那些剛求愛成功的丹頂鶴對自己的情人做的一樣,應該是一種善意的表示。葉鵠沒有長頸子,他只好將手當做他們的頸子般,也在幼鶴的頭頸上擦了擦,結果立刻得到幼鶴的歡喜,他高興地叫了幾聲,最後竟在葉鵠身旁坐下,頭靠在他腿上,舒服地休息去了。自此,幼鶴小豬(葉鵠在心裡偷偷取的)偶爾會窩在葉鵠身邊睡覺玩耍,當葉鵠是他的玩伴一樣。至於葉鵠,也只能苦笑不得,接受這個突然多出來的朋友。

每天花一兩個時辰呆呆地看著丹頂鶴,其實是很沒意義的事,但像葉鵠這種對人生已無希望的人來說,這也未嘗不是件好事,但或許對那隻似乎救過他的丹頂鶴的好奇心,才是讓葉鵠契而不捨地每日都來報到的最大原因吧。

據葉鵠這幾個月來的觀察及其長年在江湖闖蕩所培養的直覺,那隻巨鶴是這群聚居在沼澤的丹頂鶴的首領,葉鵠暗自在心中替他取了個封號:鶴王。

鶴王具有靈性,且遠比其他的丹頂鶴都要來得聰明的樣子,葉鵠曾見他指揮三五隻雄鶴,成功地趕走一隻突然闖進沼澤,想要飽餐一頓的東北虎。

東北虎自山洞跑進來時,在沼澤裡休息玩耍的丹頂鶴們都嚇了一跳,一隻在洞口附近的丹頂鶴閃避不及,被東北虎撲倒在地,葉鵠與洞口有些距離,正不知如何是好,眼見那隻倒霉的丹頂鶴就要喪命在東北虎的大口下,忽聽鶴王一聲鳴叫,率先向東北虎飛來,利用他的長喙啄向東北虎的銅鈴大眼。東北虎當然是大吼一聲,翻身閃開,這時四散在沼澤的幾隻壯碩的丹頂鶴也在鶴王的鳴聲號招下飛了過來,一隻張開兩片大翅膀,護住剛逃離虎口的丹頂鶴到稍遠的地方,剩下來的幾隻,包括鶴王在內,便在距地上幾呎的空中盤旋,將東北虎圍在中心。

    東北虎的四肢強健有力,跳躍力十足,雙掌翻轉勾抓,兇猛異常,是嚇得沼澤裡其他老弱婦孺丹頂鶴渾身發抖。但鶴王卻絲毫不見懼意,雄鶴們在鶴王的指揮下相互合作,當東北虎躍向其中一隻丹頂鶴時,另兩隻丹頂鶴便會利用長喙與利爪攻擊東北虎的後背或側面。剛開始東北虎還能迅速地扭身,翻爪抓向偷襲它的丹頂鶴,但一兩次之後,難免顧此失彼,東北虎身上漸漸帶了不少啄戳的傷口,而丹頂鶴們卻利用飛行能力的優勢,一點傷也沒有。

最後,東北虎狼狽地被鶴王趕出山洞,受傷雖不重,但葉鵠相信它身上那些無數的小傷會讓它短時間內不敢再闖進來。

    弱肉強食是叢林動物的法則。通常強而有力的猛獸攻擊弱小的群居動物時,動物們的對應方法是一哄而散,各自逃難。從沒看過竟然還能分工合作,運用簡略戰術將猛獸擊退的。葉鵠可算是大開眼界,見識到鶴王的與眾不同了。

    而幾個月的相處下來,葉鵠更是確定鶴王聽得懂人話。偶爾,鶴王會用點頭或搖頭來回答葉鵠的問題,有時則是用眼神讓葉鵠自己會意。鶴王的眼神大多很簡單,令葉鵠一下子便體會到,與鶴王相對一笑,但也有很複雜的時後,令葉鵠怎麼想,怎麼感覺,便是無法體會鶴王的意思。就像他每次心情低落,跑來沼澤發呆時,總會向鶴王問上一句:「為什麼救我?」而鶴王每次回給他的眼神都一樣,複雜難解,反而令葉鵠心情更低落。

  

丹頂鶴形態優雅,色彩鮮明,鳴聲響亮,動作靈敏,又住在這人煙絕少、白霧飄渺,皓雪滿山的地方,就像仙人飼養的仙禽一樣,又美麗又神秘,葉鵠看了一陣子,忍不住開始臨摹起丹頂鶴。起初只是用樹枝在地上稍微描繪樣子,畫到熟練之後,便向王雪雁要了些筆墨紙張,帶到沼澤地裡,用木板墊著,一筆一畫慢慢地將丹頂鶴的姿態勾勒於紙上,月餘便畫了一兩張作品,神韻竟不輸專業。

這日,王雪雁帶了一鍋醃菜來給葉鵠,瞧見了桌上放的仙鶴圖,不禁大呼道:「不錯嘛!葉鵠,你以前是文人嗎?」

圖裡的丹頂鶴栩栩如生,配上周圍點綴的芒草蘆葦,意境悠遠,靈氣飄渺。

葉鵠笑道:「不是,只是小時後曾學過一些。」

王雪雁道:「你要不要多畫一些,我可以幫你帶到白河鎮裡兜售,說不定是門不錯的生意,雖說賣貂皮鹿茸也能賺不少錢,但總是多多益善嘛。」

葉鵠自從決定住在長白山上後,便聽從王雪雁的建議,狩獵些山裡的珍獸毛皮或是鹿茸,拿到山下販賣給南方來的皮草商人,沒想到收入還不錯,自己也能負擔起自己的生計了。只不過依葉鵠目前漫不經心的生活態度,偶爾想到才去山裡設陷阱抓野獸,平時不是發呆便是作畫,收入僅勉強不讓他餓死而已。

葉鵠口氣淡然地道:「不用了,我只是畫著好玩而已。」

王雪雁自覺討了個無趣,「哼」了一聲,這時卻發現一件事,驚道:「這隻鶴很像我見過的那隻耶!」王雪雁望向葉鵠,道:「葉鵠,難不成你已經找到那隻丹頂鶴了?」

葉鵠的畫裡的確畫了一個鶴王的身形,隱避在水草間,觀看著其他丹頂鶴,就像葉鵠去沼澤時常常見到的模樣。鶴王畫得並不明顯,沒想到還是會給王雪雁發現,葉鵠連忙將畫自王雪雁手上拿回,捲好放在一旁,口裡支支吾吾地不願正面回答,只微微點了點頭。

王雪雁道:「你在那裡發現那隻丹頂鶴的?怎麼發現的?奇怪,我記得這附近沒有水草地呀?」

葉鵠轉過頭,含糊道:「我偶然發現的,那地方很曲折,我也說不清楚。」

王雪雁見葉鵠一副不想說的樣子,似乎那隻丹頂鶴是他的寶貝,暗聲罵道:「小氣鬼!」

葉鵠聽見了,轉頭道:「你幾歲啦!這樣隨便亂罵人。」

王雪雁道:「看樣子也知道我比你大,老娘今年可是二十有八了!小伙子。」

葉鵠一驚,道:「二十八?比我還小四歲。」

王雪雁也吃了一驚,道:「不會吧!你比我老?可是你看起來…」

葉鵠因為長年練氣養神,外貌看起來比實際歲數還年輕許多,而王雪雁很早便開始為生活所操勞,因此臉皮看起來蒼老些。

葉鵠低聲道:「大概是因為練功的關係。」接著問道:「你這麼年輕,幹嘛不找個人嫁了,要一個人辛苦的在山裡過活?」

王雪雁聞言,落寞地笑了笑,道:「我嫁過人喔!只不過丈夫去世的早,現在算是寡婦罷了。」

葉鵠「喔」了一聲,心裡還有好奇,卻不知該怎麼問。

王雪雁見狀,笑道:「告訴你也無妨,先夫是武林人士,聽說他們家族在武林中名氣還算不小。我十七歲嫁過去,過了三年幸福美滿的日子,後來先夫牽扯到一些門派鬥爭的事件,他為了救人,被人從背後刺了一劍,就這麼去世了。」

葉鵠道:「救人是好事,他也算死有榮焉。」

王雪雁嘲諷地笑道:「死人當然死得驕傲囉,但活著的人呢?我既不會武,也不是名門子弟,他們家族裡的那些絕學我也學不來,好不容易學了些草藥知識,他們還不看在眼裡。先夫過世後,他那些兄嫂弟媳們整天對我冷言冷語,一下說我丟盡了他們家族的臉,什麼功夫都不會,一下又說我肚皮不爭氣,嫁過去三年,連個小孩也生不下來,最後還跑到老奶奶那,說我留在他們家只是個廢物,要老奶奶把我休了。後來想想,與其留在那等他們趕我出去,還不如我自己走。於是,我放火燒了他們的藥庫,趁亂離開,在中原流浪了半年多,後來跟個皮草商來到長白山,便在這定居下來了。」

那個武林家族過的這麼精彩?葉鵠開口問道:「你夫家姓什麼?」

王雪雁道:「說了你也不知道,不過我夫家真的很有名,說不定你也聽說過。要不要猜猜看哪?大家都說他們是武林四大家之一。」

葉鵠想了想王雪雁方才說過的事。武林四大家分別是東北謝家,江南慕容,關外南宮以及西蜀唐門;謝家二子皆尚未取妻,不會有眾多兄嫂弟媳;江南慕容有三個兒子,目前只有慕容知與慕容恆娶了媳婦,但並無聽說有誰去世了;南宮家的子輩眾多,不過除了最小的兒子外,其他都是女兒;最後只剩一個,以暗器、毒藥、機關獨步武林的西蜀唐門。唐門光是現在掌權的唐宇這一代便有三個分家,其下又各有四到六個不等的子嗣,是人口最多的一個武林家族,聽說內部鬥爭激烈,而方才王雪雁又說過她在夫家學了些藥草知識。

葉鵠肯定道:「姓唐吧!」

王雪雁睜大了眼,不可思議地看著葉鵠,道:「一猜就中,真厲害。你也是武林中人嗎?」

葉鵠低下頭,道:「曾經是。」

王雪雁奇道:「曾經?為什麼現在不是了?」

葉鵠心裡尚有滯礙,他還沒有準備好將自己屈辱的故事說出來。

王雪雁見葉鵠沉默不語,又道:「喂,我說了我的事,為了公平起見,你也該說說你的了吧?」

葉鵠看了她一眼,嘆口氣,終於道:「我原本是名劍手。從小跟著師父練劍,心無旁騖地練了數十年,我敢說,世上再無人練劍練得比我還努力。而我的努力也的確是有了回報,自我下山入江湖以來,從來沒遇過敵手。失敗、死亡的恐懼就這麼漸漸遺忘了,我不再將其他人放在眼裡,反正再多號稱武功高強,劍術無雙的人,最後還不是敗在我手下。可是…」葉鵠說到這,突然面露痛苦之色,將臉整個包在手掌之內,道:「我還是太大意了。」

王雪雁輕聲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葉鵠道:「有一個武道狂,非常積極的到處找人比試,他已找我比了兩次,兩次都敗在我手裡。他敗給我的原因我非常清楚,他的招式雖然精簡,但太過僵硬,一招一式都非常死板,毫無變化的空間。這點我一直沒向任何人說過。到了第三次比試,我以為結果還是一樣,沒想到他已自己體會到這點,我則因一時輕敵,就敗在他手下。」葉鵠的聲音逐漸沙啞,雙手緊握成拳,痛苦地顫抖著。

王雪雁想了想,冷冷道:「所以,你才會在寒冬的時後,跑來長白山尋死?」

葉鵠倏地抬頭,大聲道:「我明明可以贏的,我的劍術的確比他好,只因為大意才輸給了他,我在江湖已淪為笑柄,像我這種人,還活著幹什麼!」

王雪雁聲音也大了起來,道:「只是一場比試輸給別人而已,最重要的是你還活著呀!」

葉鵠站起來,叫道:「你根本就不懂,他切斷了我的手筋,我從此再也不能用劍了!」

王雪雁道:「如果沒有武功就要死不活的,那世上千千萬萬個不會武功的平凡人要怎麼辦,全學你自殺嗎?」

葉鵠瞪著王雪雁,恨聲道:「我一生的精力全放在右手的劍術上,除了劍法,我什麼也不會。無法用劍,我就只是一個廢物而已!」說完,用力推開椅子,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王雪雁呆了半晌,嘆道:「搞什麼,這是你家耶!要走也是我走吧!」

葉鵠一跑出家門,便直衝鶴王的沼澤。

沼澤裡的丹頂鶴並不多,大部份都出外覓食去了,只剩一些懷孕的母鶴以及鶴王還留在沼澤裡。

葉鵠低著頭,直接走到他平常作畫的地方坐著,臉望前方,雙眼卻沒有焦距。坐了一會,葉鵠突然感覺到身旁有些動靜,轉頭望去,竟是鶴王慢慢走了過來,也在他身旁坐下,一雙憐憫的眼神望著他,令葉鵠心底擁起一股撒嬌的衝動。

其實葉鵠也知道王雪雁說的是對的,但他就是沒辦法正視自己的失敗,就像從雲端跌落至谷底,他多年來建立的名聲地位,全毀在一時的粗心、驕傲與自大上面。

他還能清楚地記得,在他廢了右手,失魂落魄地往北方走時,那些遇見他的武林人士眼裡雖然滿是同情與憐憫,他覺得,那就是對他的諷刺與嘲笑。堂堂武林第一劍客竟敗在一個應該輸給他的人身上,還被人廢了右手,從此後連最後一名劍客都不是了!

葉鵠不敢面對這些人,縱使那些人毫無惡意,但他就是不敢面對那些人眼裡浮現的悲慟,不想看見那些人神情裡流露出的惋惜,不想聽見那些人嘴裡吐出的空洞虛浮的安慰。

有一陣子,一些與他略有交情的俠士豪傑極盡熱情的招待他,幫他想辦法東山再起。葉鵠並不想對他們失禮,但他無法控制,他只能漠然地看著這些朋友,要嘛不說話,要嘛就是吐盡惡言,整日喝酒,一點也不想振作,只想快快結束痛苦的日子。漸漸地,再也沒有朋友來纏著他,他也不用去面對那些令人難堪的神情了。

他漫無目的的流浪在燕州附近,一些得知他右手已廢的仇人,聞風趕來想要殺了他報仇,一舉成名。葉鵠想起那時的自己,大概是已經瘋了,在面對那群如狼似虎的小人,將他折磨得不成人形時,心裡竟還有一股痛快之感。要不是黃一龍派來,一直跟在他身後的小乞丐,以及一位莫名其妙的年輕人出手相救,他大概早就死了。

然後,他下了決心回長白山來。他將自己的外表越弄越糟,讓所有人都認不出他就是那名風流瀟灑的神劍葉鵠。利用輕功在山海關的城樓前,甩掉那個一直跟著他的小乞丐後,葉鵠直直朝東北走。不管天多冷,風雪多大,他一心一意只想入長白山尋死。

雖然之後他還是沒死成,想死的心情也冷靜了許多,但只要一想起這些事來,他還是很痛苦。他對不起辛苦教養自己的師父,他找不到活著的意義,他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葉鵠將這些心事一股惱全說給鶴王聽,鶴王伸長了雪白的頸子,輕輕地靠在葉鵠的頭上,感覺就像慈愛的父親張開大手,溫柔地撫摸著小孩的頭,鶴王喉嚨裡發出的低沉聲音,也莫名地令葉鵠感到安心。於是,他就像個小孩子似的,緊緊靠著鶴王龐大的身軀,貪婪地吸取著鶴王身上的溫暖。

  

過了幾天,葉鵠自覺那天對王雪雁的態度太差,心裡感到歉疚,因此決定入山打隻野味送給王雪雁,當做是賠罪。

長白山裡的飛禽猛獸不少,獐子、野兔、山豬等都算是比較常見的野味,加些調味後不論是用燉還是用烤,味道都不錯,但最好吃的還是非山雉莫屬,其肉質鮮美多汁,不須調味,只要拔了羽毛放在火上烤到些微焦黑,就很好吃了。可是山雉數量稀少,想抓山雉要碰運氣。幸好現在正是產期,葉鵠打定主意,就算花上一整天也非找到不可,如此才能表示他的欠意。

走了半天,山雉沒見到半隻,到是野兔野雞滿山跑。葉鵠嘆了口氣,天就快要黑了,如果要趕在今天送賠禮過去,那只好隨便獵幾隻野兔充數了。

正準備抽出背上的箭,朝左前方草叢堆裡的一隻肥兔射去時,葉鵠右方樹林裡突然傳來一聲虎吼。兔子嚇得鑽進草叢中跑走。葉鵠也吃了一驚,轉頭一看,林子深處似乎有一隻東北虎的身影。在一聲虎響後,接著又聽到丹頂鶴的鳴叫聲,葉鵠連忙抓起腰上的斧頭,快步趕過去。

樺樹林間,東北虎正與一隻丹頂鶴對峙著。東北虎眼露兇光,慢慢地移動腳步,盯緊眼前的獵物;而另一頭的丹頂鶴,翅膀已染上一片紅光,緊張地拍打著雙翅,卻怎麼也飛不上去,葉鵠見了,不由得心生憐憫。

東北虎的背上有幾道啄戳,傷口已癒合的痕跡。看來這隻東北虎便是之前硬闖沼澤的那隻,想必是心有不甘,所以這次挑上了落單的丹頂鶴,想報仇雪恨。

葉鵠見東北虎身形微抑,知道它馬上就要撲過去,不及細想,將手上的斧頭朝東北虎丟了過去。葉鵠才學習當左撇子沒多久,力道抓得不夠穩,斧頭應聲砍入老虎身旁的樹幹裡。但東北虎也受了一些驚嚇,轉而面對葉鵠,朝葉鵠撲咬過來。

葉鵠身上現下只剩背上的弓箭還可以拿來當武器,但對於東北虎迅猛捷快的身手而言,長距離武器一點用處也無。所幸葉鵠雖少了內勁,但腳上的功夫還是在的,他腳步一轉,堪堪避過老虎的攻擊。但東北虎一刻也不停地又朝葉鵠撲了過來,葉鵠只能努力靠著殘留的輕功,狼狽又驚險萬分的躲過,背上手上卻也不免給東北虎的爪子劃了幾道。葉鵠沒想到一時心軟,竟將自己陷入這般境地。他已沒了武功,內力也不再練過,輕功的步法雖還記得,但根本無法對付東北地區最兇惡的猛獸。在這般險惡的狀況下,葉鵠一點也不緊張,卻還是依靠求生的本能,連連閃過東北虎的攻擊。

但見了血的東北虎獸性大發,吼聲連連,像是拚死命也要咬到葉鵠一口。葉鵠心知再這麼下去又逃又閃的不是辦法,得努力拿回那把鑲在樹幹上的斧頭才行,他也知道自己的腳力與這隻大貓相去無幾,使盡全力的話或許可比它快上一點,只要能搶得先機,至少就有武器攻擊老虎了。於是,葉鵠開始一點一點向外閃躲,漸漸將東北虎引到外邊的樹林裡,再利用樹幹間的曲曲折折,令東北虎的動作稍微被限制住,最後,葉鵠瞧準了一個空隙,急忙運勁,施展長久不曾使用過的輕功,飛奔回受傷的丹頂鶴旁,將斧頭自樹幹拔出。

一切看似順利,但葉鵠正要拔出斧頭之際,耳邊傳來一聲虎吟,東北虎已趕上,自他側邊撲過來,將葉鵠整個人連同手上正要拔出的斧頭推倒在地。東北虎的爪子深深地插入葉鵠肩上,令葉鵠不由得慘叫了一聲。

忍著疼痛,葉鵠並沒有遲疑多久,迅速將左手上的斧頭往東北虎的腹部砍去。東北虎悲鳴一聲,跳離葉鵠,但葉鵠緊緊抓著斧頭,斧頭在東北虎跳開的同時,也在它腹部至下顎的地方開了長長一口子。東北虎血流滿地,退後了幾步,掙扎了一會,終於倒地,閉眼。

葉鵠這輩子還沒經歷過這麼驚心動魄,生死一線之隔的戰鬥過,雖然受了傷,但幸好還是活了下來。葉鵠努力撐起身子,氣喘噓噓,轉頭尋找那隻逃離虎口的丹頂鶴。丹頂鶴還在原地拍著翅膀,不過頭卻抬起,望著天空鳴叫。

葉鵠也跟著向上望,只見鶴王翩翩駕到。

可能是因為方才受傷的丹頂鶴一直鳴叫的關係,鶴王才會跑過來。他落地後先看看那隻倒地的東北虎,再望向葉鵠,向葉鵠點了點頭,接著才走近受傷的丹頂鶴,似在察看他的傷勢。丹頂鶴右邊的翅膀傷得頗重,血流了一大片,看樣子是飛不起來了。鶴王低鳴了幾聲,那隻丹頂鶴也回叫了幾聲,接著舉步往前走,卻馬上跌倒在地,幸而鶴王及時張開翅膀撐著那丹頂鶴,不然他的翅膀大概就永遠救不回來了。這時葉鵠才發現丹頂鶴的腳也受了傷,滲出一絲血漬,鶴腳又細又黑,所以方才並沒住意到。也難怪丹頂鶴在葉鵠與東北虎打鬥時一直沒離開,原來是因為動不了了。

鶴王似乎懊惱地發出低吟,葉鵠想了一會,開口道:「鶴兄,這隻鶴既然無法飛也無法走,不如先到我家去休養,我可以抱著他過去。」

鶴王看看葉鵠,低頭用他的長嘴搓搓自己胸口。葉鵠了解他的意思,鶴王是怕他受傷過重,撐不到家門口。

葉鵠想了想,又道:「這裡離雪雁家不遠,不然可以先去她那請他幫忙。就看你信不信得過我和王雪雁了。」

鶴王一段時間沒有動作,接著點點頭算是答應了。於是,葉鵠一手抱著丹頂鶴,另一手卻拖著東北虎的屍體,打算代替捕獵不到的山雉當做培禮,慢慢地走向王雪雁的房子。

  

一打開大門,王雪雁便傻了眼。只見一身是血的葉鵠,抱著一隻同樣也受傷的丹頂鶴出現在她門口,竟還一臉微笑地看著她。

丹頂鶴向來不近生人,野性難馴,這隻竟願意讓葉鵠抱著,簡直是天下異聞了。

王雪雁道:「你這是怎麼回事?」

葉鵠笑道:「前些天對你很抱歉,我打了隻老虎回來給你賠罪,順便救了這隻丹頂鶴,你能不能幫我療個傷?」

王雪雁呆呆道:「好。可是,你打隻老虎回來給我幹嘛?」

葉鵠傻笑道:「或許它的肉不錯吃?」

王雪雁無言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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