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瞻馬耳九仙山。碧連天,晚雲閒。城上高臺,真個是超然。莫使怱怱雲雨散,今夜裡,月嬋娟。   小溪鷗鷺靜聯拳。去翩翩,點輕煙。人事淒涼,回首便他年。莫忘使君歌笑處,垂柳下,矮槐前。

作者/蘇東坡
摘自/東坡樂府編年箋注



      徐州境內有個馬耳山,山頂立了兩塊尖石,遠遠望去便像馬的耳朵,故名馬耳。還有一座九仙山,山形空摩高渺,靈氣筠繞,傳言有九個仙人住在山裡,故名九仙。而此刻在他眼前的這座山,碧綠如翠,靛藍連天,山頭霞雲流光,慵懶嫵媚,雖然也叫馬耳九仙山,但與徐州那兩座卻是完全不相關。

      此山馬耳九仙之名,乃是由江湖人士所取。十多年前有兩個絕世高人─張馬耳、林九仙─曾定居在這座山中,這兩人不理江湖事,但創出了非常多神妙厲害的武技。許多人冒著性命危險入山求藝,學成者不多,但每一個能學得一套武功的人在江湖上都是不容小覷的高手,久而久之,在江湖裡的成名人物多半都是由這兩人指點過武功的,張馬耳與林九仙便成為武林中一個超然的存在,他們隱居的山也因對他們倆的尊敬而被取名為馬耳九仙山。

      但其實早在十年前,張馬耳和林九仙因為一些細故,兩人大打出手,吵了一架之後,便雙雙離開馬耳九仙山,從此不知去向了。如今過了十年,他─張馬耳,回到馬耳九仙山下的小邊城裡,站在城內高臺,望著前方有著深刻感情的山林,張馬耳心中的諸多感概,不禁化為一聲嘆息,悄悄消散在虛空中。

      高臺下的市集廣場裡,一群人為了芝麻小事吵了起來,兩方皆氣勢強硬,不願退讓,帶頭的捲起袖子,兩方人馬便打了起來。許多在一旁做生意的小攤連忙收拾東西,生怕動作一慢被打架的人波及到,損失可是找不到人賠的。

      張馬耳面帶微笑地看著底下的熱鬧,一副超然物外的模樣。

      這種只講究力氣和直覺的打架可是好久不見,多年來他只鑽研招式巧妙、招與招之間的連慣和招式間的組合關係,這種不動腦只出拳的打架方式雖然愚蠢,但也有它單純的美感。

      忽然,天邊傳來一陣雷響,不一會兒功夫,雨滴已豆大般落下來,將市集裡打架的看熱鬧的全都淋成落湯雞。雨勢浩大,眾人的激情也逐漸消退,帶頭的人互相叫罵了幾聲,便帶著各自的人馬離開了。因高臺有頂,雷雨完全影響不到張馬耳,從頭到尾他都帶著看戲的心情注意底下的情況,確實超然的很。

      雷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雨滴只來得及在地上積了巴掌大的水窪,天上的雲霧便已散去,露出晚霞流雲,提醒人們夜晚快來了。張馬耳眉頭一皺,原本還在期望今晚的滿月會被遮在烏雲之後,讓他與林九仙的約定之日再延後一個月,如今看來,就是今天了。張馬耳認命地拿起隨身包伏,蹤身躍下高臺,腳步一點,飛快往城外掠去,朝馬耳九仙山前進。

      使力飛馳了近一個時辰,張馬耳回到許久不見的木屋前,屋旁的小溪似乎改變了一點河道,原本挖來引水灌溉的溝渠被淹沒在溪水中,溪對岸的空地則變大了一些,空地上長滿了雜草野花,但與他一般,林九仙的木屋依然完好如初地聳立在原地。

      滿月尚未升至天頂,表示約定的時間還沒到。

      十多年前,張馬耳與林九仙正值青壯年,兩人皆是武林難得一見的武學奇才,卻對俗事沒多大興趣,於是相偕在這馬耳九仙山裡隱居。兩人比鄰而居,互相扶持,互相刺激,在兩人的腦力激盪下,創出了許多厲害的武功,教出了一匹武林高手來,不由得,兩人的心中都開始冒出爭勝之心。十年前一個下午,兩人在這小溪邊聊天,聊著聊著便聊出一套「鷗鷺靜聯拳」出來。此拳取水鳥翩翩之意、輕靈之感,拳法施展開來時,身若飛絮,飄飄然無法捉摸其身形走勢,招式之間又借體內氣機牽引,拳如泰山,沉重地令人無法閃避,只能迎胸擋拳,看誰比較耐打。兩人合創了這套拳法出來,十分滿意,欣喜非常,開始在嘴上吹噓自己的厲害,說著說著,便吵了起來。一個覺得自己想出來的點是整套拳法的關鍵,另一個覺得自己創的招式才是帶動整套拳法的功臣,兩人僵持不下,邊吵邊用鷗鷺靜聯拳打了起來。最後,林九仙打中張馬耳的胸口,讓他受了不輕的內傷,張馬耳也卸下林九仙的右臂,讓她再也無法使力。兩人賭氣發誓自己能創出比鷗鷺靜聯拳更厲害的武功出來,便約定十年後的第一個能見到滿月的日子在小溪相見,用新創的武功一較高下。

      今日,便是那約定的十年後第一個能見到滿月的日子。

      耳邊衣袂飄響,張馬耳轉頭望去,林九仙的木屋前已站了一位婦人,鬢角灰白,就如同他自己一般,但容貌秀美,依然是當年的那個林九仙。

      「你老了,唉!我又何嘗不是。」

      林九仙嘆了一口氣,搶在張馬耳之前開口。衝動耿直的性子,多年來仍舊不改。張馬耳笑了笑,問道:「你過得還好吧?」

      「這許多年,碰過很多事,遇見很多人,大致上來說還好。你呢?」

      「與你一樣。今天回到這兒,才發現自己心境也不同了。」

      林九仙從以前就看不慣張馬耳心有所得時的那副高人樣,但如今見了卻頗感懷念,不由得笑道:「怎麼說?」

      「我們以前還真是小孩心性,為了一些小事也可以吵得不可開交,分開十年,還約了一個古怪的日子見面,如今想來,我們當初既不懂珍惜,也看不清事實,活該這幾年的滄桑與飄泊了。」

      「你說的沒錯。但約定就是約定,想必你這些年,創了不少獨門武功吧?」林九仙嘴裡滿是苦味地問道。

      「其實一招也沒有。我腦子裡始終想著鷗鷺靜聯拳,再也創不出比它厲害的功夫了。」張馬耳苦笑著。「所以今日,我是準備認輸來著。」

      「…我也是。」

      張馬耳張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什麼。

      「每次想要再想個一招半式出來,鷗鷺靜聯拳總是在眼前晃,不管想出什麼招式,用鷗鷺靜聯拳就可以克制它。我今日來也是打算認輸。鷗鷺靜聯拳其實是我想出來最厲害的拳法了。」

      兩人準備了好幾天不甘無奈自卑的心情,沒想到都被對方的回答給踢飛地老遠,不由得哈哈大笑。多年的心結,便在這晚全部化解開來。

      兩人互看一眼,卻也知道彼此間的緣份已經結束,多年前兩人一起打鬧,一起扮嘴,一起生活,互相關懷的快樂日子早已遠去,經過這些年的分離,兩人各自有各自的際遇,各有不同的體會和不同的想法,如今再勉強在一起,結果說不定比十年前還糟糕。

      張馬耳與林九仙分坐小溪兩側,欣賞著明月,直到天明。然後互道珍重,各自離去。

      他們知道彼此都會記得十年前兩人在溪邊柳樹下、菜圃矮槐旁一起渡過的點點滴滴,在馬耳九仙山的曾擁有過的日子。

      這樣,就夠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春花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