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春別李公澤

簌簌無風花自墜,寂寞園林,柳老櫻桃過。落日有情還照坐,山青一點橫雲破。     路盡河回人轉舵。繫纜漁村,月暗孤燈火。憑仗飛魂招楚些,我思君處君思我。

作者/蘇東坡
摘自/東坡樂府編年箋注



      機心站在這片山林裡,心中感概萬千。

      前幾日自慈岩院出來時,他還記得院門口的那株楓樹葉已開始轉紅,天氣早晚略帶涼意,已無盛夏的酷熱。但這片林子裡卻是百花繁茂,欣欣向榮,草地上五彩繽紛,各色小花迎風招搖,樹上則是桃李杏紅,粉櫻青柳,一點也不在乎時令地同時開放。這只是上午的情況,到了下午,百花會逐漸凋零,像是沒水似地整隻萎縮起來,明明沒有風,樹上的花卻一朵一朵飄落,看心情有時連葉子也會掉光。早上四周還是明亮的春光,過了中午春天就開始接近尾聲,然後直接進入冬天。

      這一切都是幻覺,機心清楚得很。

      某隻千年茶花精飽受情傷,又不知去那讀到文人傷春悲秋的詩詞,便佔據了這片山林,用自身強大的妖力幻化出這一片擬春的景色。若上午的景象是它正陷入熱戀的時後,那下午很明顯地就是它失戀了。每天每天重複著同樣的變化,更代表它每天都在熱戀,也每天都在失戀。要是茶花精自己一個人在那邊幻覺,機心也不想管這麼多,問題是茶花精霸佔了一整片山林,不管外面真正的時節,每天都是春天,然後直接過冬,令活在這片山林裡的生物無所適從,搞得動物們病的病,死的死,連帶影響到山林外的人們生活。

      山下幾個村落的百姓見事情詭異,於是派人去慈岩院求救,也之所以機心現在才會站在這裡。

      機心幾日前來到那幾個村落,聽了村人講完怪事之後,也招來土地神和幾個精怪問清楚到底是什麼東西在作怪。聽見是千年茶花精時,機心還不以為意,花精通常很脆弱,生性溫柔,不會做出太過份的事,頂多就是爭妍之心強了一點而已。誰知一踏進這片山林,機心就被困住了,這茶花精妖力強大,做出來的幻境一點破綻也沒有,加上它大概因失戀而心情鬱卒到極點,每天重複失戀更讓它的幻境越來越堅固,機心在途中遇到的幾隻動物都只剩下一口氣,再不解決,這遍山林大概就沒救了。

      「什麼千年茶花精,應該是幾千年茶花精吧!」

      機心嘴裡憤憤不平地唸著,在這兒困了三天,他快要受不了了。要不是土地神給的情報有誤,他也不會這麼隨隨便便就闖進來。

      肚子忽然傳來饑餓的抗議聲,機心知道又到了傍晚該吃晚飯的時後了。今天他想吃紅燒鮮魚,最好再配上一壺二師兄機言釀的酒,然後由他自己施法借些落日時分的天地靈氣來,讓酒味半暖半寒,滋味獨特,這樣就是一頓人間絕味了!可惜,機心看著懷中剩下的乾糧,這才是他真正的晚餐。

      機心將最後的乾糧一口吞入肚內,突然靈機一動。

      在二師兄酒裡加料的法術乃是他自創的,取名落日大法。起緣是某天他突發其想,想嚐嚐陽陰交雜的味道,由此想到落日時正是一天之中陽氣將衰,陰氣將起的時後,將這時的天地靈氣借來融入酒中,應可嚐到陰陽交雜的味道。試過之後滋味的確獨特,自此他便常常這樣幹。而如今,說不定也可以用同樣的法術破壞這片幻境。

      機心想到就做,馬上閉起眼唸咒。隨著咒語進行,機心右手上的鈴鐺則配合著響起,天地間逐漸消散的陽氣首先聚集在他左掌心上,接著,還很微弱的陰氣靠攏過來,利用陰氣對幻境的相合,阻礙幻境對陽氣的排斥。漸漸地,陽氣越聚越多,陰氣越圍越密,等到機心覺得可以衝破幻境時,他將陰氣反往內斂,眾多陽氣突發而出,陰氣緊接著在後頭推動。

      茶花精的幻境突然感覺到自己的勢力範圍內多出這許多陽氣,一時措手不及,讓這股陽氣衝破了一個缺口。

      機心見前方山頭上突然出現落日餘輝,映照出山頭翠綠的顏色,內心不禁感動萬分,知道這才是外界現在真正的景象,他的方法成功了!於是連忙抓著隨陽氣突出的陰氣,一起衝出幻境。

      在機心離開幻境的那瞬間,山林里的幕春嚴冬景色卻一點一點地消退,原本枝葉落盡的枝幹突然冒出滿樹綠葉,自枝頭飄落的花朵逐漸透明消失,地上枯萎的百花也被青草所取代。天地在一瞬間回復本來顏色,幻境倏忽消失,機心卻叫了聲「糟!」。

      定是幾千年茶花精察覺到有人破了它的幻境,連忙逃亡,免得被抓到。

      趁著現在自己在空中,機心連忙施法增加眼睛的靈力,仔細觀看茶花精往哪個方向逃跑。只見一縷七彩流光往南飛去,機心控制著落日大法借來的陰陽雜氣,帶著自己也往南方去。

      從空中追到地上,再從地上追到河裡,機心契而不捨地緊跟著茶花精,最後來到一個小漁村。此時,茶花精正潛藏在小漁村中,努力修復消耗掉的妖力,老實說機心自己也累得不像話,向住在岸旁的漁夫借了艘小船,決定先在船上睡一覺再說。

      昏昏沉沉中睡到半夜,機心忽地驚醒,只覺四周空氣突然凝滯,周身籠罩在一股奇怪的氣氛中。機心走出船艙,只見月亮漸漸暗了下來,四周景物如遠方的山、前方的河、山頭上的房子等逐漸遁入黑暗,天地似乎正慢慢消失無蹤,只剩下機心、機心腳下這艘船,還有船艙旁的燈還清楚地亮著,但什麼也照不到。

      「王八茶花精,力氣一恢復又想用幻境困住我!」

      機心氣悶地喃喃說道。四周景物只剩下機心方圓十尺的東西還隱約可見,機心知道要是連船旁的蘆葦石塊等都看不到的時後,自己就真的完全陷入茶花精的幻境裡了,這次,幻境的氣氛如此陰鬱,恐怕沒有什麼好東西在等著自己。眼下最一勞永逸的辦法就是抓到茶花精的真身,而且要快,等到幻境完全包圍自己就來不及了。

      機心焦急地動著腦子,想了許多法術與方法,卻都太花時間也太麻煩。對付精怪若是能像尋找親人朋友愛侶般,利用人與人間相互思念的連結,再唸個楚人常用的招魂些詞,馬上就能現身在思念的人面前了。

      機心頓了一下,心想:有何不可?茶花精施放幻境就是想困住我,我現在也想找到它,這不正是「我思君處君思我」嗎?這咒詞說不定有效。

      機心笑了起來,閉眼唱道:

      「魂兮歸來!去君之恆幹,何為四方些?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

      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託些。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十日代出,流金鑠石些。彼皆習之,魂往必釋些。歸來兮!不可以託些。

      魂兮歸來!南方不可以止些。雕題黑齒,得人肉以祀,以其骨為醢些。蝮蛇蓁蓁,封狐千里些。雄虺九首,往來鯈忽,吞人以益其心些。歸來兮!不可以久淫些。

      魂兮歸來!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旋入雷淵,爢散而不可止些。幸而得脫,其外曠宇些。赤螘若象,玄蜂若壺些。五穀不生,藂菅是食些。其土爛人,求水無所得些。彷徉無所倚,廣大無所極些。歸來兮!恐自遺賊些。

      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歸來兮!不可以久些。」

      一陣狂風迎面飛來,機心緊閉著眼,強自鎮定。等到狂風停止,機心這才張開眼睛,便見自己已不在船上,而是在一屋裡,眼前大廳裡一名妖柔美麗的女子正大張雙手施法施到一半。想必就是幾千年茶花精了。

      茶花精滿臉驚恐,口不能成言,支支吾吾道:「你,你怎麼會…」

      機心微微一笑,道:「本山人自有妙法。」他知道在妖力強大的精怪面前,裝高明是很重要的。「到是你,那來的茶花精?為什麼要設幻境害人?」

      茶花精臉上露出慘淡的哀怨神情,幽幽道:「王爺不要我了。」

      「什麼王爺?」

      「王爺是大理段家的王爺,風流倜儻,英俊瀟灑,原本最疼愛我這株茶花的,每天都會細心照顧我,跟我說話,對我噓寒問暖。我感受到他的誠意,忍不住到他夢裡與他相會,過了一段甜蜜的日子。誰知,王爺突然離開大理,過了好久也不回來,我忍不住思念,將本體化為人身,千里尋情人而去。最後,竟然讓我看到他與幾十名女子牽扯不清的樣子。這下,我的心像發酵成腐植質的殘花落葉,在也無法回復。我忍不住哀傷,只好將自己關在幻境中,至少可以日復一日過著還跟他在一起時的幸福日子。」

      最後,茶花精強調:「我只是想過自己的美夢,我沒有害人!」

      機心撇嘴笑道:「可是你害得那整片山的生物都沒好日子過。」

      茶花精哭道:「我很悲傷呀!它們就不能體諒我一下嗎?」

      機心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和一個可以溝通的生物對話。

      「請問,你修練了幾年啦?」

      「九千九百九十九年。」

      沉默了一陣子,機心開始大罵:「你有沒有搞錯呀?你還差一年就是萬年茶花精,馬上就可以升天做仙了,你是不會克制一下嗎?搞什麼七情六欲出來,跟人類談戀愛!?你之前的修練是修好玩的呀?」

      茶花精委屈道:「王爺太帥了,人家忍不住嘛!」

      機心二話不說,將身上所有的符咒拿出來,揮手一揚,張張飛快地貼在茶花精身上,令茶花精動彈不得,沒有任何時間可以反應。

      「你這死道士,毛還沒長齊,竟然使這種悲鄙手段!」

      機心不理會它的責罵,逕自說道:「經我計算,你大概失戀了一個多月,之前那片山被你的幻境害得三年無法生育結果,天理法則怎麼規定的你很清楚,我就不多說啦!」
機心舉步往前走,茶花精身上的符咒像是有線連在機心身上似地,拖著茶花精也不得不跟著動。

      「我失戀了耶!我很痛苦呀!你這沒血沒淚無心無情的死道士,絕對沒會有人喜歡你,你一輩子都娶不到老婆,將來就等著孤老終身,死在房子裡也沒人送終!」

      「我是道士,不娶妻的。」

      「死道士,臭道士…」

      近萬年茶花精一路罵,罵到機心拖著他走回原本那片已回復生機卻還須要生養三年的山林。機心招了土地神出來,將茶花精交給它。

      「你帶去天庭,教上面的人好好管一下。我看再增加個規定,所有花精都不准修練五千年以上,要是日後再讓我看到一個花痴,告訴你,我會把所有千年以上的花精都拔光!」

      「是!機心道長,您的意見我一定傳達。要不要多待一會,讓老夫招待招待?」

      「不了,我要回慈岩院睡覺。」

      機心向土地神揮揮手,也不理茶花精怨恨的眼神,逕自朝歸程踏去。

      可是他忘了去村裡跟村長們拿酬勞,回慈岩院後還是被愚機罵了一頓,白作了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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