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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情過後幾天,紅星的傷勢已完全好了,又是一隻生龍活虎般的丹頂鶴,在鶴王的陪同下,飛回沼澤去了。冬季已經來臨,王雪雁開始努力採集藥草,砍伐了大量的木柴,儲存乾糧,縫製棉襖,準備過冬。山裡的日子一如以往,過得非常平靜,除了葉鵠以外。

        葉鵠外表上看起來,就跟一年前抱病在床時一樣,面無表情,好似了無生意,但其實心裡波濤洶湧,可說是熱情澎湃。縱使事情已過去了,身體的傷也好了,但他腦子裡就是會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天的事:李星羽招式的變換、右手酸麻的無力感、離自己不到一呎的劍尖上的光芒、裴鴻臉上怨恨失望的表情……,葉鵠一點點小小的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然後,那股悔恨、不甘、悲憤的心情又再度湧起,充斥在葉鵠整個身體裡。

        山裡的天氣越來越冷,葉鵠一點也沒想到冬天來時,居住在風雪之中的他要怎麼辦,除了上山狩獵一些野獸,獲取生活基本須求外,葉鵠一整天幾乎都抱著他那柄劍,坐在鶴王的沼澤裡發呆,想要跟之前一樣,再次尋回心靈的平靜。

        沼澤裡一如往昔,許多丹頂鶴又飛回這裡過冬,新加入的丹頂鶴見到葉鵠照樣吃了一驚,但那些舊鶴已經見怪不怪,當葉鵠是自己人般,一點也不在意。幼鶴小豬長大了許多,頂上的皮囊已漸漸轉成紅色,他見到葉鵠隔了這許久又回到沼澤來,非常興奮,翅膀一振,便飛過來想找葉鵠玩。葉鵠卻只是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頭,又回去發自己的呆,不予理會。

        相較於外面的寒冷,沼澤裡的氣溫非常暖和,令人舒服不已。鶴群們依然一付悠閒自在的樣子,做著自己的事,興致來時互相嘻鬧一番,有時則引吭高歌,跳動飛舞著,就像世上沒有什麼煩腦的事一般,快樂平靜地享受著生活。

        看著這幅仙境般的景色,葉鵠可以暫時忘掉自己的煩惱。對葉鵠來說,這裡是非常珍貴的寶藏,世上絕難再找著第二個相同的地方,只要來到這裡,心情就會平穩,再困難的事似乎又有了希望。葉鵠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沼澤會帶給他這些感覺,他只知道這個寶藏的價值比他的命還高,他願意耗盡所有來保護這個地方,在所不惜。

        小豬見葉鵠不太理他,自個兒跑到一旁去玩,但還是不時望向他這邊來,鶴王則在一叢矮樹前休息,歪頭看著他。葉鵠想起那天裴鴻離開後,他一個人坐倒在門前,肩膀的傷疼得他昏昏沉沉的,他只記得自己似乎耐不住眼淚,哭了許久,鶴王自柴房走出來,靜靜地陪在他身旁,直到王雪雁回來為止。葉鵠看向矮樹裡的鶴王,納悶不曉得鶴王知不知道他的心情。

        鶴王帶有靈性,雖然不會說人話,但聽得懂人話。在長白山裡,鶴王似乎有很高的地位,除了那隻死於非命的東北虎外,葉鵠還沒見過有那個動物看到鶴王,沒有表示敬畏的。葉鵠也曾懷疑鶴王是不是天上的仙人養的仙鶴,但從來沒見過仙人。鶴王只能算是一隻很神秘的丹頂鶴,是葉鵠的救命恩人,也像是葉鵠的朋友,但葉鵠更常覺得鶴王是個閱歷豐富的長者,總是用很體諒、很寬容的眼神看著他,令他覺得心安,也覺得舒坦。

        葉鵠在江湖上闖盪了十幾年,見過不少人,也曾羨慕過生死之交、知心好友那樣的友情,只是這種情感從沒發生在他身上。但現在,葉鵠覺得他可以為了鶴王獻出他的生命,不只為了報答鶴王的恩情,也為了鶴王已是他的朋友。

        小豬仍是一付想找葉鵠玩卻又不敢的樣子。葉鵠笑了笑,這隻丹頂鶴莫名的黏他,也真是奇怪。他站起身,走到小豬身旁,摸了摸他的頭,準備陪他玩一陣子,鶴王這時也走了過來。

        葉鵠看著沼澤裡的丹頂鶴群,向鶴王道:「鶴兄,我想保護你,你們,還有這個地方。」葉鵠看著自己的右手,又落寞地道:「可是,我辦得到嗎?」

  

        經歷過天山派那兩個小子惹出的事情,葉鵠已不想再次感受那種迫切的想做什麼事,卻無能為力的痛苦,而確定了自己要保護鶴王與其沼澤的心意後,縱然覺得自己的右手已經沒救了,葉鵠還是想試試看。
       
總比什麼都不做好吧!葉鵠這樣勸說自己。

        葉鵠又開始打坐練氣。練內功是每個學武之人必修的基本功夫,沒有氣,使出來的任何招式都毫無威力可言。自從手筋被切斷後,葉鵠早已停下每日打坐練氣的功課,雖然之前長年累月所練的內功還在,但因這段時間從沒引導其運行,內勁行走極不順暢,等同於沒內力一樣。葉鵠每晚禪定打坐,提神練氣,經過月餘終於找回些許感覺。而因為右手經脈被斷,內息不通,因此葉鵠努力將內力引導至左手,像以前練內功時主要專注於右手經脈,現在則是換成左手。

        劍法上葉鵠也打算這麼做,將右手劍的招式轉化成左手劍,左右相反,說不定更加精妙。只可惜師父所傳授的劍法就是右手劍,完全是站在右手為主的立場所想出的劍法,往往用右手使時是妙招,用左手使便成了爛招,破綻更多。

        這天天氣大好,葉鵠拿著劍在門外練習,但絞盡腦汁,不管怎麼練怎麼改,就是不順手。葉鵠不由得放下長劍,仰天長嘆一聲。

        這時,卻見王雪雁拄著拐杖,一跛一跛的走過來。

        葉鵠道:「你腳怎麼了?」

        王雪雁道:「扭傷啦。」

        葉鵠奇道:「什麼時後發生的事?」

        王雪雁沒好氣道:「好幾天啦!你這人也真是的,自那天以後淨擺著一臉要死不活的模樣,什麼也不說就算了,傷好了就跑得不見人影,拜託你不要讓人這麼擔心好不好?」

        葉鵠這才想起,肩膀的傷經白河鎮裡的沈大夫治好了之後,自己一整天幾乎都混在鶴王的沼澤裡,已經十幾天沒見過其他人了。
       
葉鵠滿臉愧疚,搔搔頭苦笑道:「對不起,因為心裡煩著一些事,所以跑去鶴兄那裡了。你腳還好吧?」

        王雪雁道:「沒事,休養幾天便好了。」說話時,王雪雁眼睛一直瞧著葉鵠手上的劍,最後終於忍不住道:「如果你不想說就算了,但我真的很好奇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決定繼續練劍了嗎?」

        葉鵠看了看手上的劍,又望向王雪雁,想了想,告訴王雪雁也沒什麼不好的,於是便將事情經過一五一十說了一遍,甚至將自己想要守護的心情、願意重新再試試看的想法、,一股腦兒都說了出來。最後,葉鵠抱著微不可見的希望問了一句:「你覺得我的手脈有可能再接回來嗎?」

        王雪雁苦笑道:「我雖然在唐門學了很多藥草毒物的知識,但還真是沒聽過有人經脈斷了能再接回來的,我想就算是五指先生來,也不可能接好的。」

        五指先生乃當代神醫,為人仁慈寬厚,熱心救人,兩隻手只剩下五根手指,皆是為了救人而斷,也因此被人稱為五指先生。

        葉鵠聽了王雪雁的話,暗嘆一聲,真正死了這條心。
       
王雪雁見葉鵠一臉失望,心有不忍,又道:「不過,誰知道呢?說不定就是有人有辦法,你要不要到白河鎮去問沈大夫,說不定他知道誰有辦法?」
       
葉鵠搖頭道:「不必了,其實我自己也知道不可能。算了,這是我應得的報應。」
       
王雪雁道:「做人別這麼消極!正好我有東西想請你幫我帶給沈大夫,他跟我訂了些草藥,我已經處理好了,可是我的腳現在這樣,無法下山。你就幫我拿東西給他,順便問問他的意見,好不好?」
       
王雪雁一番好意,葉鵠不忍拒絕,只好答應了。

  

葉鵠來長白山近一年,下山至白河鎮的次數寥寥無幾,反倒是小時後常跟師父到山下採購一些生活必需品,對白河鎮還有一定的熟悉。在闖盪江湖的這許多年間,葉鵠發現白河鎮已變得大不相同。

白河鎮最早只是由一些攤販所聚集起來的市集,小販大多是以遊牧為生的韃靼人,固定在某個時間將自己的牲畜、皮草、野味等拿到這來交易販售。那時漢人並不多,葉鵠記得每次與他師父的出現都特別引人注目。而現在,不僅有人定居在這,因時局不好而逃難到東北的漢人也多了起來,白河鎮逐漸繁榮,酒肆、客棧、雜貨店都出現了,再加上翻山越嶺來這謀生的高麗人,儼然成為關外的貿易重地,這般繁華的情景反而令葉鵠不怎麼習慣。

沈大夫據說也是從中原逃來這裡的漢人,一到這便做起老本行,開了家醫館名太和堂。因為鎮上只有他一個大夫,再加上醫術高超,生意好得不得了,王雪雁也因而受惠不少,葉鵠之前受的傷也幾乎都是給沈大夫看的。

走進太和堂,沈大夫正在為一名男子看他身上的傷,沒空理他,因此葉鵠先坐在一旁等著。天氣很冷,但男子不得不敞開衣襟,讓大夫看身上兩條平整的傷口。沈大夫仔細地觀察後,把把男子的脈,最後起身至後頭的藥櫃處理膏藥。

沈大夫邊調理膏藥,邊問道:「你這傷口平滑,切面完整,似乎不是尋常的刀傷。」

男子道:「這傷口不深,卻痛得受不了,就是覺得奇怪才來給大夫看的。」

沈大夫道:「你這傷怎麼來的,說來聽聽吧。」

男子道:「老實說,當時到底發生什麼事,我也是一頭霧水。那天我正從遼北那回來,半路上在一個林子裡休息。才坐下沒多久,就看到一個青年從東方走過來。那個青年身上插著一柄劍,滿身黑衣,臉色臭得要命。這些江湖人士最難搞了,老是殺來殺去的,我趕緊起身,結果看到正對那青年的西方又有一群人走來,領頭的是一名穿灰色長褂的老人,身後跟著十幾個漢子,全都是白衣黑褲,好像是什麼門派的弟子。啊,隨行的還有一名看起來很驕貴的公子爺。這些人和剛才那名黑衣青年看到對方,全都停下腳步。」

當男子講到那名黑衣青年時,葉鵠腦子浮起一張熟悉的臉孔,不由得被吸引住,全神灌注地聽下去。

大夫還在繼續弄藥,男子又道:「其實我也知道那時我該走的,免得被這些江湖人給波及到,但我想一方十幾個人,另一方只有一個人,這架就算要打,也馬上就結束了。所以我只是退遠一點,繼續在那看好戲。本以為我那距離應該聽不太到他們在說什麼,沒想到這些人嗓門還滿大的。」

葉鵠倒是第一次聽到尋常人如何談論他們武林人士,有些事情尋常人根本不知道。練武之人內息充足,講話聲音自然比平常人大了點。

只聽得男子又道:「那個公子爺先指著那名青年『啊』了一聲,兩匹人馬對望了一陣,接著那個灰衣長褂的老人問向那公子爺,說:『謝二公子,這人就是裴鴻嗎?』那公子爺點點頭,然後那個灰色長褂的老人便對那青年說:『就是你殺了我徒弟嗎?』叫裴鴻的那個青年說:『你是誰?名字也沒先報上來,我怎麼曉得我殺的哪個人的師父是你。』這話一聽就很衝,那老人臉色馬上暗下來,旁邊那公子爺插嘴說:『這位是天山派掌門盧岡。』那位裴鴻『喔』了一聲,說:『那就沒錯了,你是要來報仇的嗎?』老人說:『徒弟被人殺了,我這做師父的要是不來替他討公道,將來怎麼在江湖混下去!』我看那位裴鴻似乎猶豫了一下,又說:『你知道你徒弟幹了什麼事嗎?』老人很生氣地說:『六師被你傷成那樣,一回來只說出你殺了星羽,便昏過去了。你膽敢胡亂傷害我門下弟子,這口氣我無論如何也吞不下去!』

那名青年似乎很不喜歡說話,什麼也不說便拔出了身上的劍,那個老人當然也不甘勢弱,從身後一名漢子手裡拿了長劍,兩個人就這麼打起來。他們動作快得很,我什麼都瞧不清楚,只覺得林子裡的風突然大了起來,最後,就這麼莫名其妙身上多了兩道傷口,血流得不多,可痛得我忍不住叫了出來。」

葉鵠一聽便明白,這名男子定是被裴鴻與盧岡兩人的劍氣給誤傷到。凡是劍法與內力到達一定程度的人,運勁使劍時都會發出劍氣,裴鴻就不用說了,盧岡身為天山派掌門人,內力也一定不弱。

沈大夫這時拿了罐調好的藥膏走過來,大把大把地將藥味頗重的黑色膏狀物塗抹在男子的傷口上,邊說道:「你這傷應該是那兩人的劍風所引起的,幸好傷口不深,不然就難好了。然後呢?他們沒人發現誤傷旁人嗎?」

男子掩著鼻子,皺眉道:「是有人發現了,但不是他們。我還在搞不清楚怎麼回事時,一名不知打哪兒出現的年輕人就忽然跳過來,摸出他的劍,在我面前揮了幾下。說真的,我什麼都沒看到,可是卻有聽到一陣鏘鏘鏘的聲音。」

既然發出刀劍互擊聲,可見那年輕人是在幫這名男子擋劍氣,能用有形的劍擋住無形的氣,這人武功不知有多高。葉鵠越聽越有興趣。

男子又道:「鏘鏘鏘的聲音大到那兩個打架的也都停下來。年輕人便收起劍,用一付好像跟他們很熟的態度,笑著跟他們說:『瞧瞧你們,二位都是江湖上數一數二的高手,要替徒弟報仇也不用傷了無辜的旁人吧!』然後指著我,他們才發現到我,可最氣人的是,那兩人發現我受傷了也不過來慰問一下,一個面無表情,一個只是看著那年輕人,問說:『閣下何人?』那年輕人笑說:『我是誰不重要,我來這只是想解決一件事,你徒弟欠我賭債未還,盧岡掌門要幫他還嗎?』那老人生氣地說:『我門下禁止賭博,你在胡說八道什麼,是誰欠你賭債?』那年輕人說:『欠債的有兩個,一個叫陳六師,另一個我想想,好像叫李星羽吧!』聽到這連我也大吃一驚,他說的名字,好像就是被那個裴鴻殺了的人,那個老人一聽這話,眼睛瞪得好大,叫說:『你說什麼!』那年輕人又說:『你要不相信也沒關係,我特地把人帶來,讓他當面跟你說清楚。』然後那年輕人就看著我身後,喊說:『小兄弟,你還不出來?』結果樹後面真的轉出一少年人來,那少年鼻子歪了一邊,臉色蒼白,大概曾被人狠狠揍過一頓。

那老人看到他出現,大吃一驚,少年則是畏畏縮縮地喊了聲師父,老人指著他鼻子問說:『這人說的可是真的?你跟星羽跑去賭錢?』那少年點點頭,說:『是,我跟師兄在這人的賭坊裡輸了幾十兩銀子,因為沒錢還,這人又說可以用丹頂鶴來代替賭債,所以我跟師兄趁師父去拜訪謝家時,便跑去長白山了。』真是豈有此理,那年輕人開這種條件是什麼意思嘛!丹頂鶴可是我們長白山的神獸耶,那能這麼隨便讓他們抓去!再說丹頂鶴生人不近,那年輕人要丹頂鶴幹痲呢?」

說到這,沈大夫眼神閃了閃,「嗯」了一聲,開始動手幫男子纏上白布。

男子似乎沒注意到,繼續說道:「那老人氣白了臉,問說:『然後呢?你師兄怎麼死的?』那少年人看了那個裴鴻一眼,又說:『我跟師兄在山裡找不到丹頂鶴,恰巧遇到當地的一個獵戶,他好像知道丹頂鶴的居地在那,我跟師兄便要脅他帶我們去找丹頂鶴。可是,那位大叔一直不肯答應,師兄一時心急,要動手殺了他,結果裴大俠便出來救了那名大叔,殺了師兄。』好樣的,山裡的獵戶是誰呀,這麼保護丹頂鶴,我得叫鎮裡的人都去跟他道謝。」

沈大夫看了葉鵠一眼,那男子也跟著轉過頭來望向葉鵠,驚道:「對呀!我怎麼忘了,你就是一年前開始住在山上的人,住山裡的只有你和雁嫂,那人說的獵戶就是你嗎?」男子也不等葉鵠回答,立即起身過來,緊緊抓住葉鵠的手,喜道:「好漢子,幹得好,那人沒把你打傷得太嚴重吧?」

葉鵠很久沒被陌生人這麼熱情的對待了,有點不知所措的笑道:「傷已好得差不多了,你的故事還沒說完,接下來呢?」為了阻止男子繼續熱情下去,葉鵠只好趕緊轉移話題,而他也很好奇之後怎麼樣了。

那男子摸摸頭又道:「接下來?接下來那老人氣得跟那少年人說:『你違反門規,我天山派門下沒你這種弟子。』說完就帶著那一票人回頭走了,那少年喊了聲師父,卻又不敢追上去,看起來怪可憐的,那年輕人則嘆口氣說:『這下怎麼辦?沒人還賭債了。』這時留下來的還剩那公子爺以及那個叫裴鴻的,那公子爺好像跟裴鴻是認識的,問他說:『你不是去找葉鵠嗎?結果呢?』沒想到那裴鴻突然大發脾氣,大聲說:『誰是葉鵠?我不記死人的名字。』然後轉頭看向那年輕人,問說:『敢問高姓大名?沒想到江湖上竟還有你這麼厲害的劍術高手,在下真是孤陋寡聞了。』那年輕人原本還很悠栽的樣子,一聽這話,突然神色大變,說:『糟糕,惡鬼纏身了!』話一說完,就不見人影了,我說這些江湖人士是不是都腦子有問題,而且個個會妖術呀?接著那公子爺跟裴鴻也跟著不見了。」

葉鵠聽到這,忍不住笑了出來。那年輕人鐵定是不知名的高手,既然又碰上劍術高手,裴鴻這武道狂怎會放過比試的機會,那年輕人施展輕功急忙逃跑,也就很有道理了。

男子道:「最後,我看人都不見了,也趕緊回來了。」

故事說到這,總算告一個段落,沈大夫也幫那男子的傷包紮完畢,男子又很熱情的跟葉鵠寒暄了幾句,然後才回家去,葉鵠也終於可以坐在沈大夫面前。

沈大夫接過王雪雁要給他的東西,放在藥櫃上,接著問向葉鵠:「葉公子的傷已無大礙了吧?」

葉鵠道:「托福,我傷勢已好了,雖然有點痛,但活動起來不成問題。」

沈大夫道:「既然還有痛覺,那就是尚未完全好,你還是要盡量休息。」見葉鵠微笑點了點頭後,沈大夫又問道:「方才那人說的故事,好像跟你很有關係。」

葉鵠低頭,輕描淡寫的說道:「是,想必你也從王雪雁那聽了我不少事,之前還身在江湖時,曾跟裴鴻有過一些過節。」

沈大夫道:「可是他自睹錢少年手下救了你!卻又好像恨你入骨的樣子。」

葉鵠愣了一下,沒想到沈大夫這麼敏銳,心裡暗嘆一口氣,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或許是心裡有了決定,所以比較踏實的緣故,葉鵠將事情經過再回憶一次,竟不會像之前那樣,覺得那麼痛苦了。葉鵠很高興自己終於能以比較坦然的態度,去看待這些事了。

沈大夫聽完了,道:「這人還真古怪,好不容易將你打敗了,卻又要你打敗他?老夫無法理解。」

葉鵠只是笑了笑,裴鴻的確是個滿古怪的人,江湖上大家也都這麼認為。但不知為何,葉鵠能理解裴鴻的想法。

裴鴻是個沉醉於武道中的人,為了一窺劍法的奧妙,追求更高深的藝術,他是犧牲性命也再所不惜。

葉鵠還記得當初他是如何識得裴鴻這個人。裴鴻與他年紀相訪,差不多同一時期開始在江湖中遊歷,但那時裴鴻的劍法只是尋常的滄海派劍術,並不出色,葉鵠則挾著神妙精湛的本門劍法,一鳴驚人,自不將裴鴻看在眼裡。之後裴鴻突然消聲匿跡,過了六七年後,卻又重出江湖,並且打敗了武林中劍法堪稱高強的泰山派掌門柯古雄,令所有人震驚不已。接著,是武當派二弟子周鋒。然後,是洞庭老人雷揚。漸漸地,所有江湖上以劍出名的人都被他打敗了,裴鴻被人拱上第二劍客的位子,封了個「鬼手」的稱號。接下來,就輪到葉鵠了。

在裴鴻來找葉鵠前,葉鵠已聽說過許多裴鴻的事蹟。傳言他是個面色陰沉,體格壯碩的男子,通常面無表情,只有在跟人比試時,會露出狂熱興奮的眼神,像個變態殺人狂一般。裴鴻這人獨來獨往,在江湖中人不惹他,他不惹人,他從不會為了江湖正義或天理公道去制裁壞蛋,卻也不會傷害無辜的人,他只做一件事,就是讓劍術有成的武林名家跟他比武。只要他發出的戰帖沒有回應,他就會想盡各種辦法,一定讓那人跟他動手。據說他曾綁架湘鄂一帶三水幫的幫主全家,用以要脅三水幫幫主郭松壽跟他比試,因為郭松壽的子母劍法在江湖上堪稱一絕;他也曾將青城派與雲南五毒教來往的書信搶來當做條件,逼得青城派掌門玄機道長與他一戰,青城派的劍法素以快、狠著稱,難以對付;裴鴻甚至還大鬧丐幫總舵,將所有丐幫弟子打得傷的傷,死的死,最後丐幫幫主馬清怒氣沖沖地趕出來,與他大打一架,讓裴鴻嘗試過梅花劍的威力,事情才總算平歇。

回想那天,當那封戰帖送到他手上時,一向以平靜示人的葉鵠,手也不禁抖了一抖。

裴鴻這大半年來打敗了無數高手,劍法無人能敵,葉鵠入江湖以來雖也未嘗敗績,但面對這看似邪惡無恥的對手,葉鵠也不敢肯定了。雖然江湖中大多數的人都看好他,相信他一定能打敗這個惡鬼般的裴鴻,但這只是在葉鵠的恐懼上多加了許多壓力罷了。雖然恐懼,但葉鵠也不否認,在心底深處,他也很想知道兩人之間,到底誰強誰弱。

第一眼見到裴鴻,葉鵠倒有點訝異,裴鴻完全不像其他人所形容的那般,面色一點也不陰沉,體格也只算中等,臉上不叫面無表情,而是神色沉穩,眼神也不是那種病態的狂熱興奮,而是愉悅與期待。

兩人接下來的比鬥在旁人眼裡算是精彩絕倫,但葉鵠心裡明白根本不是如此。他之前並沒見過裴鴻,更沒見過他的劍法,再加上傳言將他說得太過高強,因此他一出招便盡採守勢,想要先看清裴鴻的劍招功力如何。若是以前,他通常在看準了對方的破綻後隨即出劍,沒人能與他走五十招以上。裴鴻則是不急不徐地出招,既不冒然燥進,也不放過任何進攻的機會,兩人的第一次比試,就這樣拆了百招以上。其實葉鵠在第二十幾招時便已摸清了裴鴻的劍路,心裡暗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卻也擔心裴鴻是否有暗藏招術,所以一路引誘他出招直到百招以上,葉鵠才抓著他劍招上的弱點一擊打敗他。

從未敗過的裴鴻先是一臉驚鄂,但隨即竟露出笑意,向葉鵠抱拳道:「多謝賜教。」然後便與當他見證人的謝雪痕走了。

葉鵠從裴鴻的神情裡感覺得出來他對自己的敬佩,與明瞭本身弱點的喜悅。裴鴻並不邪惡,也不無恥,他只是一心一意追求武道的高峰,全心沉醉其中,毫不再乎其他事而已。

第二年裴鴻又寄了挑戰書來。

葉鵠不明白為什麼一個曾敗在他手下的人還敢再來挑戰。經過了上次的比試,葉鵠已十分清楚裴鴻的功力,不禁好奇這次會有什麼不同,因此欣然答應。

裴鴻的劍法更難以捉摸了些,但基本上還是一樣,對葉鵠而言並不難對付。他帶著輕鬆的心情,靈機一動下,用自己原也想不到的簡單招式,破了裴鴻的劍法。裴鴻稍微露出失望的表情,但隨即向葉鵠抱拳,再次說道:「多謝賜教。」他眼中的敬意更深,似乎方才葉鵠那天外一招讓他佩服不已。

就這幾次短短的接觸,葉鵠已非常的了解這個人。有人說過:「最了解自己的人,就是自己最大的敵人」,葉鵠與裴鴻就是這種關係。

裴鴻將自己一生都奉獻給劍術的精進,他是為了探究其中奧妙而習武的。

那葉鵠呢?他習武的目的是什麼?

  

這幾天來,葉鵠待在沼澤裡,一直思考著這個問題。

山裡的氣候已變得非常酷寒,沼澤裡卻靠著地熱的熱度,溫暖如春,令丹頂鶴群可以悠閒舒適地生活。鶴王的心情似乎特別好,這幾日一直在水草間跳舞,可惜葉鵠並無心去欣賞鶴王曼妙的舞姿。

他是個孤兒,自小就被師父帶到長白山來,在還不懂事的時後便開始學劍。剛開始懂事時,葉鵠什麼也不會想,只是專心一意的練習師父教的東西,將每日師父規定的功課做完,日子過得單純,卻也安詳。什麼名聲、地位,葉鵠完全不曉得,他只知道練好師父教的招式,並把它使得更漂亮更俐落,這就是屬於他的小小成就。

師父應該是江湖人心目中所謂的高手,可是運氣不太好,一直無法在江湖上立足,進而揚名天下。在傷心之餘,師父收養了葉鵠,將他帶到長白山上,將自己一生滲悟的武學盡數傳授給他,希望葉鵠能代替他將他的武學精髓發揚光大,讓世人都曉得世上有這樣子的武功。

於是漸漸地,師父的期望也成了他的期望,只要能將師父教給他的功夫,震撼於天下人眼前,他就算完成了師父給他的功課,又能達成他小小的成就。

師父曾說過他是百年不出世的武學奇才;他也能從裴鴻的眼裡感覺出裴鴻對他的佩服,並將他視為努力追趕的目標;世人更是將「神」這個字安在他名字上面,給了他「神劍」這個封號。但這些,都是別人加諸在他身上的,他自己呢?他喜歡練劍嗎?他享受練劍嗎?他為什麼練劍?

小時後,他為了師父而學習劍法;入江湖後,他為了那些對他有期望的人練習劍法。練劍,從來不是為了他自己,那他如此努力練習劍法,當上江湖第一劍客,到底是為了什麼?

一時之間,葉鵠迷惑了!

人為什麼要習武?葉鵠看著鶴王奇特的舞姿,腦袋裡苦思著這個問題。

有人習武是為了強身健體,像少林寺那些茹素戒殺的佛門子弟對外宣稱的;還有人習武則是為了享受其中的樂趣,像裴鴻那個大怪胎;但是,所謂的武術,就是一種擊倒別人的技術,縱使每個人練武的目的多少有些不同,但只要招式間含有功擊的意思,它就是一種具殺傷力、破壞性的技巧。除了尋常人類無法理解的變態外,沒有人攪盡腦汁想出這些招式來,是為了殺人取樂的。武術,應該是為了要保護自己,抵禦危害自己的東西,才因此發明出來的。

武術是用來保護重要東西的技術。這,才是習武的真諦。

想到這,葉鵠頓覺開朗。就算之前葉鵠不是為了自己而習武,但現在,他也要為了保護重要事物,重新學習武藝。

葉鵠坐在沼澤邊,正為了自己的體會而興奮不已,突然,他注意到鶴王跳舞的姿勢似乎跟其他鶴不太一樣,乍看之下就像一個人在跳舞,每一個動作似乎都象徵著什麼東西。再看得仔細一點,葉鵠卻驚訝的不禁站起身來。

鶴王的舞蹈在他眼裡,竟像是一套精妙的劍法,鶴王的長喙、細頸、雙翅、及腳爪,就像是一個人舉著長劍,使出各式招式的模樣。葉鵠越看越震驚,卻也沉迷不已,忍不住拿起長劍,依樣畫葫蘆起來。等狀似一套劍法的動作使完,葉鵠這才發覺那是一套舉世無雙,神妙絕倫,充滿仙氣的左手劍法。

葉鵠看著鶴王一付沒事的樣子,神色自若地清著自己的羽毛,心中激動不已。鶴王大概是聽了葉鵠之前向他吐露的苦惱話,才會在葉鵠來沼澤時,演練這套劍法給葉鵠看,可是葉鵠始終煩惱著自己的心事,直到他終於想通了,這才開始注意到鶴王正在教他劍法。劍法精妙,令葉鵠讚嘆不絕,而且剛好又是適合他的左手劍法,葉鵠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於是,葉鵠每日都到沼澤來,開始向鶴王學劍。說是學劍,卻也不太一樣,鶴王不會說話,葉鵠只能不停的觀察鶴王的姿勢,努力揣摩鶴王的動作,想辦法體會每一個招式的精髓。

山裡清靜,無世俗紛擾,葉鵠專心練劍,似乎又回到了小時後,那個單純又安詳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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